郑大医院之一,年,医院做了35万台手术,全国排名第一。难以想象,这个庞大的系统,在遭遇暴雨停电之后会怎么样?那些ICU里的重症患者,冷冻的试管婴儿胚胎,肾衰竭要做透析的病人,如何去获得帮助?手术台上的病人,急诊中心的滞留者,茫然的家属,匆匆赶来的救援者……他们共同经历了这一场暴雨带来的暗夜。
文
吕蓓卡
编辑
槐杨
图
吕蓓卡(除特殊标注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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停电了。7月20日,医院区的停电是一点点蔓延的。
已知最早发生停电的地方在1号病房楼。50多岁的林霞正在8层病房里躺着,眼前突然黑了。她记得,这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,丈夫吃过午饭,她还没有吃,病房里就停电了。
她起身看了一眼窗外,2号楼的灯还亮着,“雨下得特别大”。这一次看窗外的时候,医院建新大楼的建筑工地里还能看到铲车,过了一两个小时,她再看,发现“水就全满了”,建筑工地变成了一个大水坑,铲车只剩个顶。
停电是由这场雨引起的。早在两天前,郑州就开始下大雨,中间停了几次。从19日晚上8点开始,雨就没有再停过。20日下午一点,气象台发布了一条暴雨红色预警,通过短信形式发到了林霞的手机上,但她当时没有看到。
在红色预警中,气象台预测未来3小时,郑州市的累积降水将达到毫米以上,这是暴雨预警信号的峰值。现实中,倾泻而下的雨水远超想象,4点到5点的一个小时里,降雨量就达到了.9毫米,超过我国大陆小时降雨量极值。
这条预警发出来一个小时后,暴雨造成的积水就侵袭了郑大一附院的电力系统。林霞所在的1号楼正处在郑大一附院的东北角,东边是金水河,北边挨着建设路。郑大一附院院长刘章锁接受“紧急呼叫”采访时称,河水倒灌,金水河的河水往回流,引起积水。1号楼的保洁跟医生护士一起拿着枕头和棉被往一楼跑,把棉被堵在大门口,不让水继续往大厅里渗。但面对暴雨,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。
急诊中心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停电的。27岁的王理蔓当时正在一层找信号,她因为双肺肺炎加上哮喘,7月14日到郑大一附院急诊中心住的院。停电后,她走路回病房的时候,看到医生护士抬着浑身插满管子的病人,急匆匆地往外转移。根据《新京报》的报道,7号楼也在5点左右停电,3层正在做的一台肾移植手术突然断电,启用了紧急照明才顺利做完。
六点左右,停电蔓延到了门诊大楼。连着腰疼一周后,刚工作两年的王璇好不容易才挂上7月20日郑大一附院骨科的号。她为此请了一天假,早上8医院时,还想着不要耽误第二天上班。做完各项检查,已经是下午5点,王璇打算回家,发现门诊大楼一层的水已经没过脚面,门口站着保安,挨个拦下每个试图出去的人。她上楼避了会儿水,想待会儿再走,但6点左右,突然停电了。她听到有人喊,楼里的人不要再出去了,她意识到自己回不去了。
ICU的停电在6点多到来。三天前,30多岁的本地人吴曼因为车祸被送进郑大一附院,20号上午刚刚恢复自主呼吸。他的妹妹说,“先是(ICU)外面停电,再是里面停电”,呼吸机用不了了。
吴曼的妹妹当时又庆幸又害怕,庆幸好在刚刚恢复了自主呼吸,不用完全依赖呼吸机,不然可能就扛不过这一关了。又害怕好不容易恢复自主呼吸,没有呼吸机,会不会病情一下又回去了。
护士把吴曼的妻子叫到跟前,教她应该怎么用气囊,他吸气的时候挤压气囊,他要吐气的时候松开,这个频率要跟正常人的呼吸一致,“很难捏”。还教她用吸痰器,说如果待会护士人手不够,就要她自己上阵给吴曼捏气囊和吸痰。幸运的是,直到第二天早上ICU通上电,也没有真的让家属上手。
手术室停电要再晚一点,但时间已经临近。六点半,李斌的父母和姑姑被医生叫到办公室,医生告诉他们,按照这个趋势,手术室随时可能断电。那时,20多岁的李斌正在做腰椎手术,因为强直性脊柱炎,他的手术预计要做7个小时,还要1-2个小时才能做完。
医生让他的家人做出选择,是冒着风险继续手术,还是暂停。医生接着说,如果继续手术,中间接骨头时停电可能会有生命危险。听到这句话,李斌的母亲立刻哭了出来。其实,根本没得选。李斌是家里的独子,父亲说,“那还做什么,再做命都没了”。李斌的姑姑说,暂停手术后不到半小时,大概7点左右,果然停电了。
根据每日人物了解的情况,李斌所在的2号楼是已知最晚停电的。1号楼内,林霞透过窗户看到,2号楼下面先没电,过了一会儿,2号楼上面几层也没电了。天快黑了。郑大医院之一,年,医院做了35万台手术,全国排名第一。平时冷气总是开得很足,当地人知道,即使在夏天最炎热时,医院大楼50米外都能感受到空调冷气,现在,医院失去了动力,在这一刻彻底融入了黑夜。
▲22日晚上,还处于停电状态的郑大一附院门诊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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停电后,门诊楼18层的实验室里,用于白血病研究的血清样本很快就失效了。17层的试管婴儿胚胎需要在-℃液氮罐里保存,停电会对胚胎造成影响,医生在网上焦急地发布求救信息。直到7月23日上午,医院生殖与儿童中心的液氮罐拯救了这些冷冻胚胎。
没多久就开始停水。林霞想要上厕所,在门口被保洁拦了下来,说停水了不能上,上了厕所不好闻。林霞指着自己肚子上的伤口,“我刚做完手术一个月,总不能下8层楼淋着雨去外面公共厕所吧”。最后对方松口,说只能小便,不能大便。
在8楼楼梯口,林霞看到一个老人坐着轮椅,被三个人抬了上来。他当天在门诊楼做检查,被大雨困住,一直到晚上才有人找到他,把他抬了回来。抬轮椅的人累得满头大汗,保安看到他们,问,“你们刚回来?”那人说,“我们是16楼的,休息一会儿再继续上。”
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不便,等到稍微平静些,林霞想到,化疗又要往后推迟了。她和丈夫是平顶山人,专门来郑大一附院治疗直肠癌。在河南,郑大一附院是一个生病的人最后的指望。林霞6月30日在这里做完手术回到平顶山,7月14日接到医生电话,还要再来化疗,原本化疗3天就可以出院,结果15日住院后,一直到20日都没有做上。右边的胳膊里已经插进去了留置针,在黑暗的病房里,一活动她就感到不适。丈夫在床边的地上铺了个席子躺着。他们都睡不着,都在想,多住一天院,就又是几百块的花销。
有人试图离开。扛棉被堵水时,一号楼的保洁碰上了一位刚做完股骨头坏死手术没几天的病人,他正在拼命往外跑,他说8岁的儿子还在家里,联系不上,他家是一楼,担心孩子出事。保洁拦下他,“你个子低,又不会水,到那里头(水里)不就给你冲跑了?你在这里最起码不管谁,能保住一个人的命。”男人不听,蹚着水回家去找儿子。
林霞的丈夫晚上出去本来想买饭,结果拉回来一男一女,他们都想往外走,又走不出去。半夜一点多,男的坚持要回家,他的手机没电了,联系不上家里人。几个人都说外面水那么深,他说,“高架桥上总能走吧”。他坚持摸黑下了楼。第二天,林霞问女的,那个男人到家没。女人说不知道,一直都没有联系上。过了三天,林霞还在担心,“我好害怕啊,他不会被大水冲走了吧”。
没有具体的数字透露那晚有多少人像王璇一样被困在门诊楼,可以参考的是,郑大一附院作为国医院,每日接诊量超过2万人。被困的这一夜,王璇见证了这家“医院”的狼狈。6点钟停电后,她先去了食堂。食堂里排了很长的队,因为没有信号,只收现金,很多人没买上饭,她也没有。她又通过廊桥去了另一个住院部的食堂,这个食堂的情况更糟,水已经淹到服务台,吃的东西在水上漂着。
到了晚上8点,食物和水的持续匮乏令一些人变得狂躁,王璇看到,有人去砸自动贩卖机,但砸了好一会,也没有把水拿出来。她旁边坐着一个孕妇,没有吃的也没有水喝,王璇把自己最后接的那杯水给她喝了几口。
夜深后,凉意在整个门诊楼蔓延。王璇看到带着孩子来看病的一家人,到了半夜,孩子冻得发抖。一个医生看到了,把自己的白大褂给孩子盖上。上下一番后,王璇摸到规律,楼层越高越冷,想睡觉,就要往低楼层找地方,但是越往下人越多。二层最“夸张”,“电梯口都是人”,她看到有人背着书包坐在电梯口就睡了,还有孕妇在椅子上坐了一夜。最终,她在11层的一个墙角,两个凳子一堆,就躺下了。但没怎么睡着,不是腿麻就是腰疼。
2号楼手术室外,腰椎手术暂停后,李斌被抬出来,姑姑看到他上半身缠满了白色纱布,没有穿衣服,只盖着被子,一条小腿露在外面。手术室在3层,而病房在20层。为了保持平稳,医生护士加上在场的亲戚,一共七八个人抬着他。护士跟李斌的姑姑交代,一路上要跟他说话,让他保持着意识,不要睡着。到了病房,护士紧急给他输上液,监护仪没有电,护士就用手把着李斌的脉搏给他测心率。李斌背上的伤口有20厘米长,麻药劲儿过了后,他一直喊疼,当晚发烧到39度。一夜下来,光止疼药就花了一千多。李斌的姑姑形容,“这一路跟逃难似的”。
终于能休息一会儿时,李斌的姑姑看到一个护士在哭,她过去问,医院有要求,医院,而这个护士住的是平房,跟家里联系不上。不知道怎么安慰她,李斌姑姑把牛奶和苹果分给了她。
在被困中,食物成了最珍贵的礼物。王理蔓记得,晚上七八点,医生来了一趟,通知他们食堂已经没有饭,因为厨师也在帮忙转移病人。她没有吃的,有人分给她面包、水和一瓶牛奶。按照后来官方的通报,医院里的,有名医护和一万多名患者。
▲22日下午,暴雨后的郑大一附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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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雨让一些人的生命陷入真实的危险。
因为没有信号,郑大一附院的透析中心联系不上病人。7月20日下午四点多,雨势很大,医生在透析病人群里发消息,取消了晚班的透析。由于不确定什么时候来电,医生嘱咐了三遍,“大家特殊时期,注意饮水情况,避免吃水果,严格限水”。
透析时,病人需要把全身的血液抽出来在透析机里过一遍,净化后再回输到体内。如果突然断电,在外部循环的血液没办法依靠电力继续流通,只能依靠透析机的备用电源流回体内。医生形容透析做到一半突然停下,就像“排尿排到一半又憋回去”。
但最危险的并不是20医院的那些病人,而是原本21号要去做透析的人。尿*症患者因为肾功能衰竭,没办法排尿,体内的*素也排不出去,必须隔天做一次透析,如果不能按时透析,严重时会引发心衰。但是,由于大雨,没有信号,医生和病人之间很难联系。
乔辉在7月21日早上八点多收到